CBA故事张宁匹夫无罪流量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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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日，山西男篮离开太原开赴诸暨，热闹了十来天的运动员公寓，突然冷清了许多。夜色渐浓，睡觉的时间到了，张宁熄掉房间里的灯光，只留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平日里对他多有照顾的舍友“吴（轲）哥”已经随队离开，日常用品也搬走了不少，此时房间里只剩他一人。

他被下放到了发展联盟，从大学赛场的万众瞩目到职业赛场的可有可无，仅耗时3个月，他还没有做好急速下坠的准备。“郁闷，自责，”他形容当时的心情，“为什么自己不能再好一点？为什么不能给予球队更多的帮助？”第一阶段，他打了8场比赛，三分球11中2，场均只能得到3.5分，被下放，他觉得不冤。

可是仅仅一星期之后，在联盟第2且拥有超强后卫群的浙江男篮面前，张宁9投7中砍下21分，帮助山西队爆出了一个大冷门。接下来火力不减，打四川17分，战江苏20分。第二阶段前7场比赛，他场均可以贡献13.1分，势头堪比朱松玮，从此又被球迷们戏称为“富兰克宁”。

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过刺激。

自2018年夏天因一档篮球综艺爆火以来，围绕着张宁的争议从未断过，追捧和猛踩，唱衰和高看，几乎是等量齐观。置身海量信息流的中央，张宁的本来面貌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流量球员”、“球星打法”、“不适合CBA”等刻板的标签。尽管是北京大学三连冠时期的外线核心，张宁却从未得到真正的了解。

“综艺节目像一面放大镜，把我身上的一些点放大了。”张宁告诉我。上周周末，我跟他在微信上前前后后聊了5个多小时，从儿时聊到当下，从篮球本业聊到业余爱好。在这5个多小时里，我感觉到，那面放大镜被拿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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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皮卡”与“十万伏特”

我跟张宁的聊天，从他的微信头像——一只眯着眼睛笑着招手的皮卡丘——开始。除了聊篮球，也聊他喜爱的影视作品、动漫，还聊感情生活和在北大求学时的经历，几乎无所不包。

他告诉我，他小时候特别爱看《仙剑奇侠传》之类的武侠剧，《神奇宝贝》则是他儿时最爱的动画片之一，“但我不喜欢《数码宝贝》。”说着说着，他发过来一段视频，展示他球鞋上的皮卡丘元素，“晋我所能”的后面，跟着一只两眼放光的皮卡丘。

“我在生活中是‘皮卡皮卡’，上了球场就是‘十万伏特’。”张宁自我评价说。

他喜欢毛绒玩具，因为第二阶段要封闭两个多月，他带了好几个摆在枕边、挂在衣橱上。大学期间也是这样，如果是比赛周期较长，且行李箱的剩余空间较大，他就会带上各种萌物，力争把房间布置得“像家一样舒服”。说句实在话，我没想到脸部线条锋利、球风犀利的张宁，会喜欢这种东西。

封闭生活还让他有了两个新的习惯，喝茶和读书。

他像很多教练、球员一样，爱上了喝茶，甚至还随身带了一整套茶具，茶壶、茶杯摆满了房间里的小茶几。

至于读书，张宁原先是极度“厌书”的，“从小看书比摇篮曲还管用，一看就睡着。”大学跟三个“高考状元”——其中一位还骑着毛驴、戴着红花巡过街——同屋四年，张宁没有沾染上半点书卷气，反倒还“带他们玩”，结果封闭没多久，就把他“厌书”的习惯给扭转过来了。

他开始读书，散文，名人传记，全都看，好词好句会复制下来，放到备忘录里。说着说着，他发过来几段来自新锐作家刘同的文字：“内心再强大一点，就不会听风是雨，知道的事再多一点，就不会人云亦云。”“学会不依赖任何关系，独自面对一切难题，才是给人生雪中送炭。”……

其中还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正在经历的，我们称之为迷茫，经过的那些孤独，我们称之为成长。”不知道张宁独自一人在宿舍里躺着的时候，是否感到孤独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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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活的，可以变通

这不是张宁第一次以新人身份遭遇困境了。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他受困膝伤打不了对抗，几乎游离在球队的体系之外，“很烦，又不想掉队”，陷入了长达半年的失眠。11点熄灯之后，当三个“状元”室友打开台灯继续学习，张宁会拉上床帘，躲进自己的小床里胡思乱想。长期睡眠不足，他脸上长了不少痘痘，小时候的“白白嫩嫩”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所以，他始终忘不了五年前在泰国清迈摔伤膝盖的那个夜晚。那是第7届亚洲中学生篮球锦标赛的决赛，他瘸着腿打完了最后一分钟，“突破受伤的时候是平分，倒地失误了，回来防守没防住，输两分。过去没打进再回来的时候就没多少时间了，我们犯规战术……”张宁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他拿到了MVP，但球队输掉了比赛。

赛后，张宁到当地医院拍片，轮椅停在急诊室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一条条破旧的白色布帘，将病床隔开，有两三张床上还在进行着简单的手术。他不敢再看下去，只听到伤者的呻吟声，老人大口喘粗气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仿佛随时都要有人窒息。

他经历失眠的那半年，大概就是这样的窒息感。从第18届CUBA分区赛开始，菜鸟张宁总共打了14场球，场均得到7.6分，三分球场均出手1.9个，命中率不足两成，效果极差，同时也不是他的常规武器。他形容当时的自己“心智不成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

大二升大三，腰部拉伤，休息了挺长时间，他觉得不能总靠身体打球了，得会点投篮技术，苦练了几个月三分，后来就“稍微好了点”，投篮的自信心也建立了起来。至大四（作者注：大五数据没查到），张宁的三分球命中率达到29.2%，场均出手6.2次，仍旧不稳定，但与大一时相比，已经是“有”和“没有”的分别了。

场均6.2次三分出手，且其中不乏不讲理的强投，这是他选秀时被看衰的原因之一。选秀之前，“张宁不适合CBA”几乎是坊间——甚至包括我在内——的共识，道理也很简单，CBA没有理由让一个习惯了球星打法且三分不稳定的新秀占用如此多的球权。NBA跟CBA不一样，对新秀的要求是做配，而不是持球单打。更有很多人预测，他会跌出首轮。

“等着打脸吧，我这些年的努力一定不会白费。”张宁心想。

“持球打法，三分不稳定，这个是事实。但是我觉得人！人！是活的！不是机器！人能变通，能改变！”张宁发过来一连串的感叹号，“难道我上高中时高一，上大学上大一的时候，就开始持球进攻核心打法了吗？”

张宁觉得自己能够适应新的环境，就像他克服大一时的无助，开发出三分投射，在封闭生活中学会看书那样。“来了之后，发现比我想象的难。”张宁说，他太兴奋了，“尤其是刚开始！是真的兴奋啊！真的兴奋！终于能打上CBA了，那叫一个开心，每天都不知道为啥，不自觉地就咧着嘴乐。”兴奋过头，头脑和身体就会过热。

他想打得合理，用自己最擅长的突破方式得分，致使犹犹豫豫，出了三分机会也不敢投。什么时候该传，什么时候该坚决攻，他掌握不好这个平衡。“这种挣扎主要来源于思想，瞻前顾后，想得太多，想成为防守尖兵，又不想放下进攻，思想在打架。”他自己总结说，整个第一阶段“不过瘾，不够酣畅，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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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来吧，别去想了”

下放，“像是一桶冰块扣在头上，又凉又疼。”

11月27日，当张宁得知自己被下放时，他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拿起手机，就着孤灯写起了“小作文”。多年以来，他一直有个习惯，把日常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记在手机备忘录里，想发的就发出来，不想发的就成为人生永恒的注脚。备忘录无言，但它是最忠实的“听众”，黑色的光标一点点前进，心事一点点流淌出来。

林书豪的微博是他的灵感来源之一，翻看一遍，就像在看名人传记，可以从传主的浮沉起落中汲取能量。在成为“林疯狂”之前，林书豪的处境可比张宁艰难太多了：林书豪以落选秀身份签约勇士，张宁则是第8顺位“明媒正娶”；林书豪新秀赛季三次被下放，而张宁目前只被下放一次。

张宁一直写到凌晨三四点钟，洋洋洒洒几千字。他节选了一小部分传到了微博上，那是他从林书豪的微博里提取的四句话，进而又凝练成四个词：努力，学习，进步，成长。借书豪的嘴，说自己的心。“相信旅程并拥有信念，你可以。”林书豪在底下留言。

队伍开拔的前一天晚上，主教练丁伟找到他，“教练组从来没有对你失去信心，但这就是职业赛场，容不得半点马虎，第二阶段比赛很艰难，而且你现在又需要比赛，需要找回比赛状态。现在到了二队态度绝对不能散漫，主动积极配合教练，打出自己的水平，打完比赛第一时间归队，球队等你回来。”

有了丁伟这番话，张宁心里踏实了许多。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阶段首场比赛，山西队就折损了富兰克林，比赛结束后，丁伟打来电话：“坐最早的一班飞机来赛区。”那一晚，张宁思考了许多，“我自己决定不再瞻前顾后也不再想那么多，放下思想包袱，放手一搏吧，希望我能借此机会逐渐找到自己舒服的打球方式。”

去训练场的大巴车上，“消失”数天的张宁给了队友们一个“惊喜”，大家纷纷起哄，以这种“大男人之间（张宁语）”的方式欢迎他的回归。

机会失而复得，张宁知道，自己必须倍加珍惜。他在河北承德的农村出生，童年的记忆是“下河套（即下河捞鱼）、爬山”，那时他的从没想过自己能到泰国拿MVP，没想过能进北大，更没想过能打CBA。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就万万不能再让瞻前顾后毁了之前的努力。

“珍惜就是，认真训练，认真学习。尤其当下，我时刻提醒我自己去拼抢前场篮板球。”张宁说，“我清楚知道，这一路走来都得之不易，认真做事，珍惜每一次机会。所以，我经常有反弹的情况，就是我迷失的时候，我就想‘都这样了，还怕什么，放开，来吧，什么都不想了，尽管打球做事’。”

张宁更加坚决了，第二阶段比赛，他的表现相较于第一阶段有了质的提升，没有再辜负丁伟的信任。就连一贯不擅长的三分球，也投出了33%的命中率（回归的前7场）——不过第8场打深圳，他又失去了准星，5投仅1中，这说明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现在的张宁，有些球的不合理程度像极了他的大学时代，但他就是能打进，无疑，他已经逐渐找回节奏。如果说被胡明轩晃倒是他第一阶段的缩影，那么在四川队员头顶补篮2加1就是他第二阶段至今的写照。那个球，离篮筐更远的张宁几乎是在三分线附近突然启动，摆脱防守直插篮下，然后哨响球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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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谦卑，有主体

跟浙江男篮那场比赛，是张宁CBA生涯至今的代表作，9投7中，21分，搏命时刻亦有关键发挥。他面对的是王奕博、程帅澎这对后场铁闸，防守的是CBA最能跑、最能投的后卫吴前，这样的21分再加一场胜利，含金量十足。那场比赛过后，张宁彻底“活”了过来。

许多人给他发来“贺电”，他很开心，却独独把陪伴他很久的训练师韩炜发过来的六个字，记进了备忘录，时时警醒。韩炜说的是：“真谦卑，有主体。”

这里说句题外话。曾几何时，韩炜也曾经是张宁的原罪，“江湖骗子”、“杂耍”均是某论坛上获得高赞的评论，并从而推论出张宁拜师轻率、耽误自己。可据我后来了解，韩炜进入训练师行业很早，单靠“骗”，能骗得那么多球员、家长心甘情愿掏钱跟着他练？这首先不合逻辑，其次也不符合事实。

张宁所理解的“真谦卑”，是欣赏并学习别人的优点，查找并弥补自己的不足。“也就是说，你得21分的那场，其实也有不足之处？”我问张宁。

“当然，那场球我最大最大的不足就是我失误了五颗球。”张宁说，然后像报菜名一样历数自己的五次失误，在哪里出现、以何种方式出现、对位球员是谁，都一丝不苟。

“两次底线突破，一次左路底线突打外援，出界，一次右路突吴前，运球出界；两次传球，一次传给莫兰德，传的力气大了，他没接到让人抢断了，一次传给老原（原帅）着急没给好，传歪了；一次快攻转换，我先是一个转身过了我自己的防守人，准备体前运球时，我们后卫钧哥（张涵钧）的防守人王奕博过来给我断走了。”

他说他每次比赛之后都会给自己复盘，一点点记下对手的特点，一点点总结、积累、适应。

知不足，然后能自反，知困，然后能自强。张宁不讳言自己是一个“心气儿高”的人，他甚至在回答我关于“心气儿”的问题时，特意加了感叹号。“我能取得什么成绩，我不知道，但谁不想成为顶级球员呢？”他把目标定位在“顶级球员”，因为何为“顶级”，由他定义，他可以日拱一卒，随时提高上限。

这是一个特别“张宁式”的回答，就像我问他“是不是发现打CBA不难”时，他是这样说的：“这话分怎么理解，分你把目标看多远。如果只是进入CBA,现在可能确实没那么难了，现在有越来越多的机会。可惜，我的定义不只是简简单单进入CBA，我是想有所作为的，越走越远的，那显然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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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无罪，流量其罪

2018年夏天，一档篮球综艺节目爆火，也催生了CUBA历史上第一批现象级的流量球员，张宁是代表人物之一。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度，张宁坦言“很高兴很开心”，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会关注微博的涨粉量，因为“涨得很快，有些新奇”，后来就慢慢淡了，不再关注。

现在，张宁有34万微博粉丝、109万抖音粉丝，比大多数CBA球员都要多。

面对接踵而至的赞誉和关注度，他的确飘过，更可怕的是，有时候会察觉不到这一点。但幸运的是，他一直有总结反思的习惯，每当发现自己“飘了”，就突然警觉起来，往回再调一调。

流量是一面放大镜，把很多微不足道的事情扩大化了。就像，再细腻的皮肤，也经不起高倍显微镜的透视，那上面的细菌、沟壑会看得人头皮发麻。在张宁这里，流量将舆论带向了“护”和“黑”的两个极端，“黑”他倒是不怕，但他从“护”里看到了暗伏的危机。

与浙江男篮一战，张宁给邢志强捏肩被其甩开的镜头，引发诸多争议，许多球迷话锋直指邢志强本人甚至山西队，“小团体”、“小心思”、“热脸贴冷屁”云云，活脱脱一套宫斗大戏。

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推论一点点“滑坡”，最终走向谬误。虽然也有冷静的网友指出：“看到刚刚两个人在替补席笑成啥了吗？还搁这儿阅读理解瞎解读呢？”但这种言论，并不是主流，更多的还是诸如“队友孤立他”、“队友不给传球”、“教练不给机会”之类的声音。

“（这些声音）好像是在替我说话，其实是在害我。”张宁认为。

真实情况是，当事双方都没有把这件事往心里去，后来邢志强还调侃张宁：“以后不能挨着你坐了，被骂上热门了。”张宁赶紧说：“哈哈哈，别别别。”在那之前，张宁刚刚一肘磕在邢志强脑门上——因为他俩庆祝任骏威三分命中时太过忘我了。

后来，张宁在微博上写了很大一段文字，试图与这部分“球迷”谈谈心：“当这些‘流量’，掺杂着恶意，掺杂着对我的球队、我的队友的指责的时候，我也相信这不是真的关心我、支持我的球迷所发出的声音。我相信真正关心我的朋友是希望我专心在场上为球队做贡献，而不是将球队所有事情无限放大，去影响我、影响我的队友。”

另一方面，他获得维护，就会获得排斥，“黑”他的人，可能和“护”他的人一样多。

即便是张宁面对铁血浙江打出单场21分的表现且帮助球队赢球，也无法完全餍足他们的挑剔欲，庆祝的动作成为了新的黑点。第四节还剩9分02秒，张宁在弧顶命中一记压哨三分，同时造成吴前犯规，他摔趴在了地上，起身的时候，顺势跪地怒吼宣泄情绪。这张照片，后来在网络上疯传。

在一篇公众号文章底下，有好几个球迷留言肯定张宁的表现，同时也批评张宁的庆祝动作，我当时觉得颇为无奈，留言说道：“我可以想到一万种黑张宁的方式，但万万想不到，庆祝动作会成为其中之一。”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他。

当我把这些评论截图拿给张宁看时，他“哈哈”一乐，原来，对他庆祝动作的批评，早在那档综艺节目热播的时候就有了，“那一点都不是装的，甚至是我真情流露的表现，只不过因为参加节目更加夸张扩大了。”张宁说，他会去看这类批评，但他不会受其影响。

他感激大家对他的关注，但他“真的想全心地投入到打球这件事里”。置身流量之中，身心都会被推着不自觉地前行，与流量共处，他称之为“自我修炼、修心”的过程，“流量是我的属性，这个改变不了，但我不会被它牵着鼻子走。”

他有一颗驯服流量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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