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乐多体育 | 发表于:2022-11-22 | 阅读:48次

在中欧北京校区近日发起的“中欧领读者”的互动中,许倬云先生选取了中欧同学的8个问题作答。从逆全球化、文明的冲突,到信息化时代人们如何安顿自我,寻找人生的意义……那些当下的困惑与迷茫,在许先生跨文化、跨时空的大历史视角下,在传统知识分子为生民立命的精神之光中,仿佛被轻轻拭去,留下的是觉知、自省、温暖和信心。

时间不会停顿,更不容许倒退。正如先生在《万古江河》中所言:“今世所有的文化体系,都将融合于人类共同缔造的世界文化体系之中。我们今日正在江河入海之时,回望数千年本来的历史长流,那是个别的记忆;瞩望漫无止境的前景,那是大家应予合作缔造的未来。万古江河,昼夜不止。”

我们整理了全篇问答,与所有人分享,并祝愿我们共同的未来。

逆全球化时代,中国文化如何应对时代挑战?

Q:在全球化停滞乃至倒退的时代,中国传统文化能否有机会再次发挥包容性优势,与西方近现代思想交融并蓄,发展出新的思想,以应对时代的挑战?

提问者 / 方浩 中欧EMBA2012级

许倬云:这个题目我是这样想——全球化的停滞、倒退,是由于若干政治人物的政治作为。但即使是美国总统如特朗普,他的作为当然有影响,但不过是螳臂当车,时间不容他停顿。

地球是一个整体,世界各处人们的相互接触和彼此影响,是没有人能够挡得住的。世界各处互相融合的过程,是随着时间一直在往前走,并没有倒退——时间不容许倒退。在这个进展之中,就是看谁主动,谁被动。

过去200年来,我们中国几乎都是被动的;我们往往只是向外面去学,中国本身的东西却不向外提供。也很少有人在接受外面的观念、事物的时候,将其有计划、有系统地考验一下:中国传统中哪些东西跟它类似?是不是中西方社会所处的条件一样?是不是我们可以发展出第三种形态?这种努力很少有人着手去做。因此在过去200年的时间里,我们“主动”的部分几乎就停顿着。

现在的情形已经和过去不一样,我们可以相对地提出我们的意见、我们的想法,也相对可以主动将我们的一些事物调整、修正以后,提供给全世界参考——我们这种特性的文化,我们的想法、观念,是不是可以有助于你们的改进?若是你们能由此改进,又可以帮助我们有所改进——如此才是各种族群、文明之间,并驾齐驱、互相帮忙、互相推动。

这个工作不能一时一刻见功效,但是必须要去做;而且不能一年两年地来做,是需要一个时代接一个时代的人,大家共同努力,有意识地去做。

我们这些在思想界、服务界的人,具体参与工作的小兵,大家都要努力去做。实际上我们每一个人——中国人、美国人、德国人……都在不知不觉地参加这个工作。

一架飞机到达一个城市,下机的乘客都来自他方,他们带来的就是各自本来的文化——包袱也罢、资产也罢,摆放在新的地方。每天几千架飞机飞来飞去,每天有几十万、几百万次的文书在报纸、电视、互联网上传播。这种互相影响,既是自觉的,也是不自觉的,这种相互之间的影响不可能停止。

所以,我们假如是在知识界服务的人,要特别警觉到这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我们要有计划地参与,动员很多人参与;要时刻提醒我们中国人,有这种情况必须要参加;也要提醒外面的人,说中国动员很多人参与了,欢迎你们也参与,我们可以互相讨论。

物理科学的量子力学里面,每一颗粒子有质,有量,也有能,没有一个粒子不是与周围的粒子互相交换能量的。我们人的世界,地球的世界,宇宙的世界,其实或大或小都是一样的。我们人身体之内的世界也是一样,有许多小的粒子,彼此互动,互相交换。这种想法不由于任何特殊文化出现,而是物理学家发现的,给了我们很好的提示——文化的项目何尝不是粒子?何尝不需要交换?何尝不在进行能量释放,发生质量上的改变?彼此的互动,造成了大的转换。

三大文明的演进与冲突带来的影响

Q:伊斯兰文明、基督教文明和儒家文明,未来会产生重大冲突吗?这三种文明的演进,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影响?

提问者 / 王悦殊 中欧EMBA2005级

许倬云:这三种文明之间,儒家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接触,在唐朝进行得其实相当和谐。许多胡商,以及第一、二代的伊斯兰教信徒,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的穆斯林。

而穆斯林的第一个大帝国阿拉伯帝国,在取代了波斯帝国的同时,他们文化的开展不但接受了波斯传统,而且因为高仙芝(唐朝中期名将)兵败怛罗斯,高仙芝在安西都护府里带去的数千个工匠和文人,没能跟着高仙芝回到唐本土,而是留在那里参加了第一个伊斯兰帝国的建国工作,尤其是文化部分的建设。

自此,伊斯兰教第一次大步迈出沙漠地区,由单纯的一个区域性宗教转化成世界性的信仰系统,它背后有许多文化因素参与其中,将各自的文化传统加在他们本来的传统上面。除了前述中国文化要素,他们也接受了犹太教很大的一部分传统——可以说,伊斯兰教与犹太教是一前一后,伊斯兰教接受犹太文化的影响太大了。

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冲突中,以政治性原因及文明间的斗争、冲突为主体。基督教得到一次文艺复兴的机会,就是因为欧洲基督教本身,丢掉了古代希腊、罗马的传统;到文艺复兴的时候,他们再从伊斯兰教的基地上,把古代希腊、罗马和波斯的东西取回到欧洲,使欧洲重新走向文明世界。

到了近代,儒家和伊斯兰文明接触比较稀少,中间隔了很强大的基督教文明。而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冲突,从“十字军”东征以来,其实没有断过。近几十年来斗争得很厉害,也是因为英国的霸权衰退,中东的霸权从英国转移到美国手上的时候,美国并没有直接接过来,伊斯兰自己的文化慢慢寻求自主独立;这时候,美国的霸权又插进去了,才造成了冲突。

最大的冲突,就是“911事件”——美国纽约世贸大厦被恐怖分子炸掉了。从此以后,没有一年美国不在中东动兵的。但武力不是促进双方了解的办法,更不是促进双方和解的途径,只是“以暴易暴”。他们两家要能够做到互相容忍,还早得很。

基督教文明里面,英美集团对于伊斯兰教的侵略和迫害,为时甚久,大概有500年。这500年间,英美没有让他们过太平日子。这个仇恨的结不好解,除非基督教文明让一点步——但是这两个宗教都是独神教,不许人家干涉的。

中国儒家文明和伊斯兰文明之间,并不是不可能交通。例如在马来半岛,基本上是二者肩并肩共存,每天日常的接触,除了几次“排华事件”,回教徒和华人没有发生大规模争斗的问题,就像邻居之间的互动一样。这是一个可以互相共处的例子,彼此了解各自的传统,也懂得、尊重大家日常生活习惯的不同。所以,这个互存、互相了解,是绝对可以做得到的。

等到三家文明,互相能够容忍合作的时候,世界就太平了一大半。

商业与商人阶层在中国历来有很重要的位置

Q:在传统小农经济社会里,商业和商人是排在末位的;到了工业社会,商业和商人被提到更为重要的位置;现代社会更有膜拜商业的趋势。您认为,应该如何客观地看待商业在中国文化发展过程中的角色?商人阶层能起到什么作用?

提问者 / 姜胜 中欧EMBA2014级

许倬云:我是学历史的,所以我从历史上来看。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我们看到的例子是,不同的遗址代表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集团”,它们中间彼此是没有断过的——在那么早期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我们看到,盐被一桶一桶地运送——在中国,可以在河南收到山东运过来的盐,有的做成老虎形,有的做成牛形,有的做成方块形,一块一块的;在希腊,他们在盐桶里分头装了盐干和盐水,送到几千里以外去。这种商业在新石器时代,在中国有,在世界各处都有。

等到青铜时代,就有了更多的交换。青铜铸造的器具是有流通的限制,但是铜的东西、制铜的材料、陶器、染料、装饰品、玉石,还有做铁器的时候,炼铁的铁矿、加入铁矿的碳物质……都是一直在交换的。

农耕作物也没有一个停留在自己的小圈子里面,纷纷往他处传播。我们从西方接收到麦子,我们的小米传到南洋,甚至传到美洲。中东的麦子传到中国的北方,中国的大米和印度的小米在恒河那里交汇,传到非洲去,跟非洲土生的另外一种稻米互相影响。从农产品的品种来说,一直都在交换。

春秋时期孟子讲过,在市场上,人们站在田坎两边做交换,一边带着鸡和鸡蛋,另一边搁着米和木器——你的鸡蛋换取他的木头,或者用鸡去换稻米,这就是“商”。中国的商业行为一直存在,“士农工商”里面,“商”是重要的一环。

《史记》的《货殖列传》提到,那时候就有相当于麦当劳一样的熟食,在大城市里面供给老百姓吃。你能不能相信?那时候就有大的企业家和工厂。坐拥天下的秦始皇,要把钢铁厂的女主人当成上宾招待,让她在朝廷上参加朝会。

许倬云《汉代农业》中的图表

《汉代农业》指出当时个体农户的精耕细作农业与市场经济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重商的农业经济模式,其中更专门介绍工商活动的发展。图为许先生引用《史记会注考证》等中外典籍内容,总结了“致富者的行当”一表。

我自己写过《汉代农业》,特别指出中国精耕细作的农业,一定有非农业的产品,也就是农舍工业出产的工艺品。农民在农业劳作以外,在非农时间,做出商品在市场上交换,全中国就构成了一个经济流通的交易网——汉代大量发行铜钱、金钱、银片,都和这个流通网有一定的关系。

到了唐代以后,中国的制造业和外销业是世界最大宗的;宋代是当时的世界外贸第一大国,不比今天中国“世界工厂”的地位差。

所以,行商坐贾一直在中国具有很重要的位置。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士农工商”的“商”排在后面,不是合理的安排。但是,这四个字的安排,总要有一个次序——怎么安排都不适合,所以我想是大概跟四声声韵(平声、上声、去声、入声)有关系,“士农工商”念起来好念,这是我个人的观点。

所以,我希望各位在工商界工作的朋友们,不要自轻——以为大家看不起商。中国商人一直具有很重要的地位。战国时代的大商人甚至可以买下来一个国家,有些商人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停止战争,这个威力多大。谢谢!

历史的特殊性与历史的普遍性

Q:许先生曾经提到过两句话:历史永远只讨论特殊性,不讨论普遍性;历史竟是屡次不断地重现的错误。请教您:如果只着眼于特殊性,那么我们学习和研究历史的意义是什么?对于历史事件的分析,是否旨在对未来有充分的启示甚至预测?如果没有普遍性,为何我们又总是看到类似的错误一次次重现,甚至给人类带来深重的后果呢?

提问者 / 宋汝君 中欧FMBA2019级

许倬云:我这两句话有上下文,应该包括在内来看。“历史永远是讨论个案的历史”,我指的是:一个历史事件,我们要讨论这个事件,为什么在当时、当地、那个时空中,由那几个人造成的情况——这是焦点,在这个焦点上,我们就要讨论特殊性了。

别的时间、别的空间,有没有相类似的事件?别的人在类似的case里面,为什么他们的行为会不一样?为什么两个历史事件会不一样?为什么历史我们可以把它当成cases and cases?分成一类类的?司马迁的《史记》,就是要讨论“古今之变”——也就是讨论变化,在常态之中找到变,再从变中找到常。

我举一个例子,长江里面的船来来去去,上下游来往的船,还有截流而渡的船——无数的船来,无数的船去,翻船处处都发生。每一个“翻船事件”都是个案——张三在赤壁之下翻了船;苏东坡在赤壁之下听了音乐,他没有翻船,挺痛快地过了一个晚上。这个就是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区别——我们一定要在个别的case中,找出它的特殊性,连带着找出它的普遍性,然后才能说明历史在进程之中有一个特性。

我一辈子做的研究工作,就是把个别的case团成一团,讨论它演变的过程——这个过程本身,是历史事件最重要的条件。在这个过程里面,讨论到文化,以及某一个文化中某一类的事件会发生若干的形态,我是从特殊的case来看整个的过程。

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历史只讨论特殊性。我们讨论人的个性,人的文化,从来不只是讨论张三、李四,而是把张三、李四作为人类里面的一部分来讨论的。

逆全球化对中国和世界的影响

Q:您认为世界经济的逆全球化,将给中国及人类文明带来怎样的影响?

提问者 / 姚海源 中欧EMBA2008级

许倬云:前面一个题目说过,逆全球化是一个偶然的情况。现在短期受一些特殊的人的影响,尤其是现在白宫的那些顾问,那批人的主张我是很不赞成的。他们的影响造成了美国现在的国策——这个后果是他们迟早要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亏的不是别人,是美国自己。

我们在美国,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情形,日常货物的供给不如以前充沛和完全,物价经常在涨。很多人已经反映给他们听——你们把特殊的国家封杀在外面,不做正常的交换和交流的话,物资的流通、全球性的流通就被打乱了;打乱以后,反过来最吃亏的,其实是自己主动做封杀的人。

所以,这对中国及人类文明的影响,我想是有的。但不会长久,因为这个逆全球化的行为,不可能再长久维持下去。

倒过来看中国本身。一个是中国内部天地够大,我们在外销不行的时候,转为内销,内销的物价降低,使全民受福。赚的钱虽然稍微少一点,但是运费省了——内销扩大,是可以补偿的。

第二,中国可以打进美国没有封杀的地区,在那个地方提供供给,开拓新市场。如此一来,因为这个封杀,中国反而得到了新的天地。

而对人类的文明而言,这个过程将是一段不愉快的回忆,但是挡不住世界未来整合成一体的总的趋向,整个人类文明将来一定是逐渐融合。我们希望在融合之中,保持各别地区的一些特色——大家都长成一样的话,也就不用买菜了,都种土豆就算了。

所以,对你这个问题,我感觉长远的影响是没有的。这个影响是短期的,此刻而已。

信息“纷乱”的时代,我们如何安顿自己?

Q:信息化时代反而造就了更多的资讯茧房,越来越多的人只接受自己认同的观点,看起来这几年这个世界反而更为的割裂了。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提问者 / 左芹 中欧HEMBA2022级

许倬云:我的解释是这样。最近这几年来,信息化的现象进展得非常迅速,迅速到很多人抓不住了,也受不了了,他就觉得自己无法适应信息的快速流转。

假如是游泳的人,在游泳池里突然发现水流的速度超过了预期的话,他就会靠到游泳池的边上去抓住栏杆,他不愿意在大潮中开始转,这是他自己适应不下来。

资讯工具的供给如此迅速,迭代如此快速、如此短程,这个不是很健全的现象,是竞争之中出现的“过分满足”,就是over saturation。将来经过充分的市场调节,它会慢慢调整得好一点。等到那个时候,大家适应于这种工具的众多、迭代的迅速,可以用正常、合理的方式方法,使用这种工具传递讯息,就不至于感觉受不了,不至于退缩了。

我自己的感觉是,在这种潮流很迅速的时候,一个人抓到手边能用的工具,先习惯使用它,不要拒绝,不要停止。有新工具、新的方法出来,我们先试试看,能用就用——不能用,甩在一边,过一阵再说,我还可以用另外的工具。这样使得我的需求和工具的availability(可用性)可以由我做主,不要由市场的推销者来做主。

每个人对自己周围的讯息包,永远可以由自己调整——这个主动权在你,不在人家。

请各位了解:我今年92岁,只能用两根手指头,我可以用电脑打字,但是辛苦一点,我也可以看电脑,大多数动作可以做。

正在使用电脑的许倬云先生(2021年11月,陈荣辉/摄)

但是我的同辈人里,有些人停留在fax传真的时代,有的人停留在打电话的时代,有的人停留在贴邮票寄信的时代。所以这种技术、信息快速迭代的情况,如何应对是因人而异。

每个人要自己想到,这么多便民的工具出来,本身是在试探市场的接受性。如果它设计得不好,功能不够,它自然会被淘汰。所以采用哪种工具、哪种系统的时候,要带着一个态度是,我也试试看,我也尝尝看,有用我就接受了。

关于信息本身,大家要了解,信息本身是永远流转的。就像我们在流水旁边,你的手在水里面,所有的水流过指头缝——有的停,有的不停,就看你的手指头缝是关还是开。主动权在你。开的话,所有的东西过去而已;关的话,你肯定捞到一个落花流水——流水里面那一朵玫瑰花,这是一个比喻。

所以,这一切要看你自己,工具跟你的关系,是看你的。

你说现在这个世界格局分裂,我认为也不见得。世界格局下大家彼此之间交流、交通的工具和管道,非常非常复杂,也非常非常多,互联网的途径只是其中一条而已。

还有传统的海船运货,传统的飞机载人,电话里面的消息等等。没有哪个地区真的是被搁置和分裂的,除非有些国家抵制外面的讯息,他关门了;或者有些国家要抵制另外一个国家接受讯息,像美国不许俄国接受外面的讯息,用“网络战争”的方式搅乱俄罗斯,导致他们得到的讯息是错的,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但这不是常态,常态应当是大家逐渐地接触更多,更适应于新的东西、新的讯息。

“一日三餐”之中也能显现人生的意义

Q:人类发展几千年,进步了的都是各种科技,而人本身还是与您写的《西周史》里的普通小民一样,面对的还是“一日三餐”的苦恼和原始的欲望,似乎没什么大的进化。普通人该如何寻找人生的意义?

提问者 / 李英海 中欧EMBA2016级

许倬云:这位同学读了我的《西周史》。《西周史》里我是写了普通小民,但是我觉得他们当时所做的事情,除了一日三餐以外,还做了很多事,也许我应该在书里面更多的提一点。

我们研究史学所用的材料,不一定是来自古书和史官记录的材料,我做研究什么材料都用。所以我的书里提到农业技能,还有比如烧瓷器的技能等等,都有。再比如人们发展出来的崇拜的对象,像崇拜太阳、崇拜树林等,我都提过——包括阴阳五行、神仙鬼怪都有。

许倬云《西周史》

《西周史》着重于西周如何从一个小部落发展成为一个国家,而且建构了超越国家的封建秩序。书中以整个章节详细介绍了周人的生活,包括农作物及农具、饮食、居室、服饰与衣料、工艺与工业、岁时行事、人生仪礼等。在三联版《西周史》序言中,许先生写道:“我治史的着重点为社会史与文化史,注意的是一般人的生活及一般人的想法。在英雄与时势之间,我偏向于观察时势的演变与推移。”

当时的小民,做了很多尝试。比如单单以农业来说,西周本身农业的进展其实不差。西周本来只是在今天关陇一带的泾水流域,也就是河套平原旁边陕北那一带的小族群。西周的老百姓也罢,西周的贵族也罢,要面对四周围许多其他族群。北边有鄂尔多斯的一些文化,西边有西戎的文化。这些文化向西周提供了用马的技术、用车的技术;也给他们带来铁打的刀剑,还向他们提供了许多日常交换的产品和商品,他们也参与到了“西周集团”的成长中。

然后西周组织了大的联军向东进发,不是去陌生的土地,而是他们一直来往的邻居,也成为扩张、作战的对象,他们的对手在山西、在河南,后面也都是各种不同的族群。

族群之间的交流,不只是贵族之间的交流,许多小民百姓也在交流,跨族群的婚姻非常常见。贵族如此,一般小民也如此,不然用不着几个“姓”。“姓”就是标记族群来源——不是简单的“姓”字而已,那就是族群的标记符号。

所以那时候小民做的事很多,包括他们思想上的改变。西周从开始到组织成功,贡献最大的就是将商人提出的“天帝”的观念,转变为对“天”的崇拜——他们认为这是宇宙间最崇高的部分,经过人的超意识,经由人类无法探测的“神圣”意识,我们畏惧天命,我们接受天命的吩咐。天命让我们天天长进,我们就要天天长进;天命让我们对人家好,我们就对人家仁慈。

这不只是贵族在做的事情,所有当时的人们有意识和无意识地都在参与其中。没有一个信仰是靠一个人、一天之内传下去的,信仰是大家共同铸造出来的。

讲到一日三餐,在西周人的遗址里面,我们看到和商人遗址比,吃饭的工具不一样,蒸、煮、炒、烤的都有了,但是他们喝酒的工具、装酒的酒瓶子等等,远比商朝人要少。所以,商朝人常常有喝醉酒的记录,比如商纣王的“酒食肉林”,但周人会谨慎地吩咐自己的子孙,不能躲懒,不能喝酒喝糊涂了,不能杀人,人都是生命。这些,都不是贵族想出来的,是大家全民琢磨出来的。

所以,我认为西周代替商,是一个很大的进步。有这么一个大的族群进去,改变了信仰,改变了人们对日常生活的态度,改变了浪费、糊涂、骄奢淫逸的生活方式,走向精准和多元,这都是了不起的事情。

泾水流域出土的西周铜器上的纹饰,已经与更早期的仰韶文化所出土的纹样不一样了。更多的铜器是新花纹,有所谓斯基泰的花纹,有缠丝纹,有失蜡法这类新的铸造技术,这都是工人做出来的事,这在中原没有的。到了中原以后,他们和中原的块铸两个合起来,变成更进一步的西周的工艺。这都不是公侯伯子男做的事,这是铜匠、铁匠在做的事。

所以,小民不是只有“一日三餐”,他们参与很多事儿。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知易行难,我们如何做到?

Q:关于人生的道理大部分人都懂,但“知易行难”,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太难了,先生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借鉴?

提问者 / 孙锋利 中欧EMBA2017级

许倬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原来的出处,大家最熟悉的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岳阳楼是滕子京所建的楼,建楼的人没有看见这座楼完成就走了,范仲淹其实也没有到岳阳楼去。他的文章写得很巧,在岳阳楼上看八百里洞庭湖,烟波浩渺,春天的白天看是一个景象;换了晚上看,皓月千里,又是另外一个很大的景象。

然后他提出来两个核心概念——一个叫做“悲”,一个叫做“喜”。这是人随环境、随时间转变而产生出来的内在感受的差别,是一个生命个体对外在情况的辨别,你要懂得欣赏——岳阳楼上既能看见“物喜”,也能看到“己悲”的局面。

在庄子《逍遥游》里,也有类似的话。《逍遥游》里讲,人不要受世俗环境所拘束,你要自己受了拘束,就被捆住、绑住了。后来他讲到列子“御风而行”,不受地面障碍的约束御风而行,乘着风走。他也没有翅膀,又不是坐直升机,他怎么能御风而行?他是以意为之,自己假想可以超脱陆地上的障碍。

也因此《逍遥游》写了大鹏“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大鱼从海里跳出来,乘着云气、背负青天翱翔于天地之间。也出现后花园里树枝上的麻雀,和天上的大鹏哪个快乐的讨论——这是一组相对的比较。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庄子《逍遥游》

庄子的“底牌”被范仲淹承接下来,在《岳阳楼记》中显现——人和环境之间的互相选择,是环境影响你,还是你自己的心情影响自己?

他在《岳阳楼记》最后,笔锋又转到了当时宋朝的环境。皇帝在京中坐着,外官在外面做事。范仲淹做过外官,也做过京官,他做过非常被信任的几乎是副宰相的职位;他也被贬到外面去做过小官,管零零碎碎的、鸡毛蒜皮的事——两种位置他都能做得好。他被贬到西夏边上去防守边境的时候,就写出了《渔家傲》这一千古绝唱。他在中央朝廷管大事的时候,就主持推动了庆历新政。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范仲淹《岳阳楼记》

他说,我们关心天下事的人,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先天下之忧而忧”,是指人家没有忧虑的时候,我帮他先忧虑,防止所忧虑的事情出现,使得人人不乐、人人不安;“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说一切都安定妥当了,没有后遗症了,我才喘口气。

这是把世界背在身上的责任感。不只是说“知易行难”,“知”也不易啊!要能这样“知”也不易啊!也不只是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是无论悲喜,我都是把天下揽在怀里。

这是我解读的范仲淹的这段话。谢谢!

一切善念终将相遇 • 结语

余世存:好的,朋友们,中欧的校友们,今天的活动到此进入尾声,我个人觉得非常圆满。许先生在疫情之初就想发声,他是有愿心想托付给这个社会有担当的精英人士;中欧的朋友们在疫情进入持久消耗的阶段,想到要听听智者的声音,这些都是善念——一切善念终将相遇,我们今天一起成全的就是这样美好的缘份。

对很多人来说,这几年过得不容易。战争、疫情以及次生灾难几乎让所有的人卷入其中,难以置身事外。但今晚的感觉可能不太一样,因为许先生与我们同在,用古人的话,这是“视民如伤”,“吉凶与人同患”。

许倬云:不敢当!

余世存:用我喜欢说的话就是——尽管我们为活着所苦,我们易受诱惑,我们犯下罪错,但无论如何,这世上还有“我们的朋友”,他是世上某处总还存在的一位高人,他是全知的心灵和畏悯的眼睛,他有真理大道,他知道真理大道。

许倬云:不敢当,不敢当!

余世存:许先生当得起!

那么真理大道在地上就还没有灭绝,将来迟早会传到我们这里来,像预期的那样在整个大地上获胜。而我们只要有这样的信念,我们就能活在大道上。

我也希望,我们中国人、我们华人能够自信自处并能融入人类主流文明,跟世界其他文化共处,能更勇敢地明认,更愉快地相信,更坚定地创造,更热烈地爱。

再一次谢谢许先生,谢谢中欧的校友们,再见!

衷心感谢美国匹兹堡大学亚洲中心研究员冯俊文先生对本文的帮助。本文据中欧领读者活动内容整理而成,未经授权不可转载。更多许先生资讯,请关注公众号“许倬云说历史”。

来源 | 中欧北京

编辑 | 边晓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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