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丨九旬足坛老将唐纪青回忆恩师杨昌先生

收到杨昌老师百年冥诞征文函，我如坠时空隧道，思绪回到七十多年前。我们这些痴迷足球的中学生，每逢节假日都追随着自己的球星偶像，欢聚在第三公园或汇泉足球场，全身心地投入到欢乐的足球王国之中。我所敬仰的杨昌老师，就是我步入足坛的良师益友和引路人，他就是改变我一生命运的那位命中贵人。抗战胜利时，我已步入中学，百废待兴的青岛，也迎来了足球运动的兴旺盛世。花里胡哨的熊钧式守门，店员公会“大老黑”王德章的一头一脚，号称“杨大脚”的杨海峰老师的无敌威猛，“海里蹦”盛氏三兄弟，杨昌、苗其昌这威海两杆枪，贾寿庆、刘文学、夏家鼎、贾民卿、杨永森、还有数不清的足球健将……自由奔放、巧妙的攻防、无语的默契，别出心裁的创举，原来足球是可以这样踢的？！威震岛城多年的镇青队解散之后，又相继出现中青队、北联队、新光队、青年队、市北队、台东队和学联队，而中小学的马路足球队也随处可见。不知不觉间，我就成了学联队的守门员，爹妈恩赐于我超过常人的身高（183cm），“唐大个儿”的绰号从此伴我终生。从那时起，我就可以与我所敬仰的球星们同场竞技了。打了个曚昽我回到了现实，九秩老翁我聊发少年狂，借着恩师杨昌百年冥诞，也说说自己的足球理念吧！是杨昌老师引领我从一个金融工作者变成了终生的足球工作者，如今这世上能与我共话岛城足球盛世的老友已寥若晨星，旧事已过，全凭追忆了。我们要给后人留下什么样的历史？有人在撰写一九五五年全国大中城市分区足球锦标赛上海赛区获得冠军的文章中，用全体参赛人员的一张合影照片，证明了《青岛市志·体育志》第二章球类第一节足球运动中所记载的史实与真实情况有较大出入。史志中记载的刘文学、谭家祯、林兴华、吕崇贤、王福荣、李志心和李茂武这七个人并没有参与比赛，而史志中没有记载的乞春华、赵金光、胡亦明、王绪基和沈蕴昌却真实地出现在队伍中，有照片为证。

参加1955年上海全国足球赛的青岛队

为了写杨昌老师，我再次翻看《青岛市志·体育志》103页竞技体育，那上面的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1939年，日伪政府出于自身需要，由伪华北体育协会出面组织体育活动。青岛足球运动于1939年下半年开始恢复活动。当时社会上一些足球爱好者常组织小型比赛。后王焄之、熊钧组织“镇青”足球队，成员有杨昌、苗其昌、姜希圣、夏家鼎、杨永森、金天民、贾民卿、刘文学等人……读到这里，我顿时心生疑窦，这里提到杨昌1939年和苗其昌就是镇青足球队的队员，但我后来听说杨昌是1943年才从烟台来到青岛，1939年他17岁与苗其昌正是威海震威队的著名两后卫，俗称“两杆枪”，怎么可能有分身之术又成为青岛“镇青”队的队员呢？这段公文恐怕是作者拍脑袋杜撰的吧？你未能亲眼见过杨昌在镇青队踢球吧？更有甚者，据金天民长子金得贵提供的一张照片，民国34年（1945年）18岁的金天民代表青岛学联队进京比赛，而1939年他只有12岁，《足球志》的撰稿人把一个12岁的孩子也写进了成人足球队，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这些宁肯胡说也不能不说的史记撰稿人，你们不怕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吗？前车之鉴令我警醒！所以，我写杨昌老师和那段历史，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原则，尊重历史，力求去伪存真，为的是对得起杨昌老师的在天之灵。

步入足坛的引路人

1950年，我19岁，从礼贤中学高中毕业，次年考入中国人民保险公司当练习生，月薪40个折实单位，相当于24万元（老币）。年末定级为22级干部。那时人民银行和保险公司多数是年轻职工，金融同业公会的文体生活十分活跃。我因在学联时期就是文娱体育的活跃分子，所以被选为保险公司工会下属的文体委员。刚刚解放，国家颁布新婚姻法，提倡男女自由恋爱，所以单位里经常举办交谊舞会，并有多种文娱活动，组织评剧、话剧演出和各种乐队，同时还要举办各种体育比赛和运动会。我因告别了学联足球队之后暂时还没有加入其他的足球队，但我在校期间就是篮、排、足球全面发展，所以参加工作不久就被青岛男子排球队吸纳为队员，经常在山东大学球场练习和参加排球比赛。记得江福来老师还带队参加过在天津的全国排球锦标赛。我在青岛排球队内也是属于身材较高的拦网好手和扣球主力。1951年10月，为参加全省第一届足球锦标赛，解放后青岛第一次组建了足球队，成员有：李兆春（守门员），宋德宽、李永磷、刘文学、陈芸生、王德章、胡亦明、赵鸿才、崔岱志等。比赛获得了全省冠军。1952年北联队的守门员也就是青岛队的主力门将李兆春奉调进入上海竞技指导科足球队担任守门员（也就是上海专业足球队），北联队走了守门员就没办法参加足球比赛，我是礼贤中学李宏文老师的学生，又当过学联队的守门员，在岛城足球前辈眼中的“唐大个儿”是一个可塑之材，所以杨昌、王德章、沈蕴昌一拍即合将我招入队中，从此我的业余生活就告别了青岛排球队，开始了足球人生。据市体育志记载，1953年青岛市举行首届足球锦标赛，社会、工厂、企业、机关、部队、中学的40多支队伍参赛，新光队夺冠。我和杨昌老师都是北联队的队员。那时的足球队，没有严格的组织程序和户籍要求。大都是志趣相投的熟人聚在一起踢球，起上个名字当招牌，踢球完全是因为兴趣和爱好，享受的是运动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并不太看重比赛的结果，锻炼了、过瘾了，目的就达到了，于是便欢欢喜喜地去嘬一顿，交流心得体会，好像完全没有什么功利色彩，球赛没有铜臭气。有时人手不齐，客串结帮赛球也是稀松平常之事。再加那时人员流动性很强，所以各队几乎没有完全固定的上场阵容。例如，与杨昌老师搭档十几年的老球友苗其昌就去了海外，财主熊钧也离开了青岛，岛城主力前卫宋德宽成了济南足球队的顶梁柱。但是，我自从加入北联队之后，就一直在杨昌老师的引领下镇守着北联队的足球大门，那时刚刚流行WM式阵容，三个后卫二个前卫五个前锋，杨昌老师基本上固定在右后卫位置上，王德章踢中后卫，左后卫人员经常变动，所以他带我这三年，就是我守门技能突飞猛进的三年。那时我队有三位阔少金主，是我队的铁杆粉丝和强大的经济后盾，他们是逢北联有赛事，必定提前到场，车接车送队员到场，赛后经常三五结帮去中山路大三元酒楼打牙祭，再去天德堂泡澡，直至尽兴而归。一位是名震上海和青岛的烟台张裕公司少东家张绪普，外号人称“小山东”，娶了红极一时的电影明星李丽华，羡煞了全国的追求者！一位是大陆烟厂的少掌柜，每赛必派车服务北联队，再一位是天真照相馆的少爷郭存义，大三元欢聚酒足饭饱之后他们就抢着买单。因我是回族，他们就让馅饼粥送来提盒，单间侍候！那日子，你说足球技术怎么能不进步？

右起：山东足球二队三位教练唐纪青、杨昌、金天民（摄于1961年青岛南海路7号墙外海边）

君子之风，球品如人品

杨昌老师1922年2月14日生于威海刘公岛，家境殷实，上有五姐、三哥，他家经营着一桩教会的印刷所，门前小广场上就有一个足球场。1898年英国租借威海之后，刘公岛就变成万国军舰消夏避暑胜地，海上漂泊的船员登陆之后就尽量地狂欢，打高尔夫球、网球、橄榄球、踢足球，小小的刘公岛上就有三个足球场，杨昌自幼就与小朋友们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由于生活环境的优越，他又先天充足、后天发育良好，天资聪颖，不仅身体发育超过一般同龄人，而且智力超群。传说他小学时连跳两级，四年就毕业考入威海育华中学，13岁就被选入震威足球队担当主力。他不仅足球踢得好，奔跑弹跳力都很出众。传说，他曾代表威海参加过全国田径运动会，获得过跳远第二名的成绩。据威海体育志记载，他和苗琪昌都是震威队的主力后卫，号称“两杆枪”（威海人口音“昌”“枪”不分）。1943年，他随烟台进出口商人来到青岛，不久就在熊钧主持的镇青足球队担纲后卫，与苗琪昌二人被称为“二门铁闸”。镇青队解散后，他又与一帮名将组建中青队后改为北联队，继续称霸岛城足坛。1948年，为参加全国第七届全运会，他与苗琪昌、熊钧、谷源岫等人入选青岛代表队，解放后的北联足球队就是杨昌、王德章、李兆春、沈蕴昌、胡亦明等骨干组建起来的。1952年由我代替李兆春担任守门员之后，杨昌老师和诸位足坛前辈对于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守门员，可以说是手把手地带了我三年。以他们征战绿茵足坛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守门员的基本功如何站位，如何封堵对方射门的角度，如何把握时机抢断对方的单刀球，如何高接低挡地应对对方的角球，甚至帮助我分析对方射点球时的心理状态。他们从守门员接球的手法到发球的脚法以至于手抛球的时机，不厌其烦地针对每场比赛中的实战案例，平心静气地向我讲解，使我的临战经验迅速提高，阅读比赛的大局观和掌握节奏的能力快速地增长，比赛中面对千变万化的局面，非理性的失误越来越少。杨昌老师告诉我：“一个优秀的足球守门员，抵得过半支足球队伍！”直到1955年，我们一起选入了青岛足球队，出席了在上海举行的全国大中城市足球分区赛并获得冠军。我也因为与上海队决冠军那场比赛的神勇表现而一战成名。于1956年被选为山东足球队的教练员兼守门员，从而使我这个金融工作者变成了一个终生的体育工作者。回忆杨昌老师的人品，正如他在球场上的球品，正人君子，光明磊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心存大爱，胸襟宽广。竞技全靠高超技艺，输赢绝无胜之不武。正像他的行事为人，一生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从没见过他与人争是非论长短，所以他一生朋友遍天下，没有结过私怨，虽经多次政治运动，却能一生平安。看杨昌老师踢球真是一种享受，他是用智慧踢球，动作干净利落，舒展大方，朴实适用，从来没有哗众取宠的花活，足球运动也应该是君子的运动，举手投足都必须有绅士风度，不论对手强弱，都能友好竞技，绝对没有语言和行为上的不文明，所以才能博得广大观众的喜爱。在他的身上，我们好像看见了亚洲球王李惠堂的影子。李惠堂17岁获得亚洲球王桂冠，他有着高尚的品德和人格，他自述的足球理念是：“稍有进境，切忌引而自满，更不宜自大，当知让为古人八德之一，亦为禆益之本源。节其源，伐其本，是无异于自塞进步之门也。鄙意以为，初习宜先习道德后习球艺，道德沧桑，便不可收拾矣！可不畏哉！”可见他的足球理念也与中华武术同出一辙，未曾习武，先学做人。杨昌老师也是如此，我伴他踢球多年，从未听见他在球场上抱怨过任何人，总是和颜悦色，自责自歉地安慰同伴，从未见过他动怒，也没见过他有伤人报复的行为。他最不能容忍那些投机取巧，恶意伤人的下三滥球员，称这种二赖子是痞子行为。我跟杨昌老师搭档踢球三年多，感觉只要有杨老师在场上，我守大门就信心百倍！我们两人的默契甚至不用语言和眼色，我得球后一见他跑向空档，我会立即手抛球到他拿球合适的位置上，立即发动快速反击，如果遇到对手单刀赴会，只要有杨昌老师补门，我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弃门而出，封堵对手射门的角度，并且果断地扑下对方脚下的球。回身一看，杨老师一定站在我预想的位置上，万无一失！

岛城足坛一代宗师

我1956年秋奉调进山东体育训练班足球队任教练员，同时青岛市少年业余体校也正式开班招生了，市体委选的唯一一位教练员就是杨昌老师，在这块丰润的足球黑土地上走出来的足球明星可能世人还难都知道，仅仅两年的业余体校培训，后来扬名中国足坛的赵利基、赵书田、刘国江、刘金海、周统林、杨臣书、李文锦等都是出自那少年业余体校。1958年青岛体校正式成立，杨昌老师正式调入体校当足球教练，仅仅是这两批人就使青岛足球城的大名远播四海，他们获得过1956年全国第一届少年运动会足球赛亚军，1956、1958、1959山东省少年足球锦标赛冠军。

1956年青岛少年足球队参加山东省少年足球锦标赛（七人制）获冠军后合影

上图为1956年青岛少年足球队参加山东省少年足球锦标赛（七人制）获冠军后合影，队员名单如下：后排：矫欣本（队长，左1）、赵理基（左2）、刘国江（左3）、韩作平（左4）、王大运（左5），毛铭正（指导，左6）前排：王燕林（左1）、贺正宏（左2）、陈錫钊（左3）、李文伦（左4）、崔锦江（守门员，左5）

1961年，山东二队抵青岛训练，我与杨昌、金天民三位教练又带领这支队伍坚持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为山东足球保留了火种。他们当中不少队员成为山东专业足球队的主力，更多的人成为基层足球运动的骨干，为六十年代岛城足球中兴立下了汗马功劳。“文革”当中，杨昌老师的三儿子杨安利子承父业进入八一足球队，后又多次代表中国足球队出国访问，直至1982年担任八一足球队的教练，为我国足球事业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1962年，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国民经济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山东二队解散，杨昌老师归队回到省外贸公司工作，同时带去了郭承文、王大运、孙长海等五名主力队员，为外贸足球队的延续和未来海牛足球队的诞生留下了伏笔。我与杨昌老师分手之后，命运之神就把我留在了体育战线工作，并在全国的足球裁判界取得了一些成绩，我没有辱没足球城的荣誉。我和杨昌老师的私人友谊保持终生。记得那时我家囡囡还小，每逢头痛脑热、积食发烧我都会抱着孩子到杨老师家，由师母推拿，立见成效。直至后来我们老了，又在海洋大学吕大庸老师的张罗下，建立起青岛第一支元老足球队。记得那是1983年的事，在杨昌老师的带领下，我们这些老球友又欢聚一堂。后来杨昌老师改打网球，一直运动到他生命的终结。2004年，我在东部市立医院重症室外送了杨昌老师最后一段路程，知他安心地去了那天国的足球乐园，后来他的弟子们王家樑、杨臣书等人兴办了岛城老年足球邀请赛，命名为“杨昌杯”，如今已进行了十六届，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师，永远活在岛城足球人心中。

九秩足球人唐纪青 敬书于2021.7.25

海牛足球学校元老队聚会（摄于1990年代中期）

上图是海牛足球学校元老队聚会（摄于1990年代中期），后排胡亦明（右1）、吴胜泰（右2）、王吉利（右3），前排曲连科（右1）、杨昌（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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