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中篇小说你好我的港湾十

文/刘善兴

那天晚上，妈妈又一次来电话。她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逻辑规律演绎事情的发展。这个思维特点，很哲学。

妈妈说，我通过小军爸爸老战友的关系，好不容易把你们协调到一个小组，这都快一个月了，几次催小军主动找你，把你们俩的事儿说开，可这孩子跟他爸爸一样，特正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都什么年代了，连主动追个女孩儿都怵头。

我说，主动追，他敢吗？

妈妈说，你呀，跟你爸爸一样倔头！你说，恁俩结合有啥不好？你看，我在学校教授楼有一套房子，已经装修好了，空军院里小军爸爸还留下一套团职房，将来你们把家安在上海，你们住大的，我自己住小的，等你爸爸退休了，也可以把他接过来，咱们互不妨碍呀！要是你们两个都不好意思先说，要不，过几天我去，咱们娘仨当面鼓对面锣，直接敲定了？

我说，你少来劲吧，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想搞父母包办呐，干脆指腹为婚得了！

妈妈说，你还别提这个，要说指腹为婚，你没生下来，你爸爸就和钟大魁击掌定亲了，我还怕的就是这个，你脑子一热，嫁一个大头兵！

我的事你少管！我气得把话筒狠狠扣在座机上。

少顷，电话铃声又响起来，我以为妈妈又拨了过来，故意不理她。铃声一直响个不停，我无奈地拿起话筒，没好气地说，妈妈耶，你有完没完？

话筒里传来马副主任的笑声：我是马叔叔，不是你妈妈耶！

我不好意思地说，啊！对不起！对不起！是马叔叔啊，有什么指示？

马叔叔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你这小棉袄，好像带刺儿呀，怎么和妈妈戗戗起来啦？

我说，我不是妈妈的小棉袄，是铁背心，冰凉又带刺儿。和马叔叔贫了一句，我一本正经汇报了妈妈、曲小军和我的特殊关系。马叔叔沉吟半天，说你妈妈既没有和曲小军爸爸正式结婚，又承担起来抚养他的责任，不容易呀，是个好人呐！看来，我们对她有误解……接着，马叔叔话锋一转，探寻似的说，妞妞，叔叔看出了，不但曲小军对你有好感，那个李亮追你的意思更明显，他俩看你，眼神里都有贼光！

我对马叔叔说，李亮是一厢情愿，至于曲小军，别看妈妈有意撮合，我们没那意思。我反问，刚才妈妈提到击掌定亲是咋回事儿？

马叔叔告诉我，那是一句戏言。一次出海返航途中，我和你爸爸都在舰桥上，钟大魁艇长鱼雷攻击考核成绩优秀，很开心，便和你爸爸开玩笑，说童建国，你老婆怀孕，预测是男是女呀？你爸爸说，酸儿辣女，她爱吃辣的，看样子是个女孩。钟艇长说，那好啊！要是女孩儿，将来给我当儿媳妇！你爸爸说，你一对双胞胎儿子，我闺女到底嫁给哪个呀？钟艇长说，当然是老大了。说完击掌为约。

说到这里，马叔叔停顿一下问，哦，忘了告诉你，陈翔有一个哥哥叫钟潜，他俩是双胞胎，上小学的时候，放学路上在水塘边抓蝴蝶，失足溺水而亡。以后在陈阿姨面前，一般不要提这事儿！我说，那天晚上，阿姨已经告诉我了。

马叔叔哦了一声，又问，这些天来，你对这位当年的小哥哥印象如何？

我坦诚地说，小时候的事，模模糊糊，记不清了，现在感觉，他虽然没有上过正规大学，但文化素养，综合素质，和我们本科生相比，毫不逊色。只是奇怪，相处这么多天，他在我面前一直不提起小时候的事儿，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

马叔叔高兴地说，好！妞妞你看得准，这小伙子遗传了爹妈的基因，文武双全！也许，在你面前，有点自卑吧！

我说，自卑？不可能，将门子弟，是自傲吧？

不是自傲，是自卑！马叔叔说，有没有正规学历，心理感觉是不一样的。没有正规学历的人往往有点自卑的。这一点，你这个本科生是体会不到的。马叔叔叹了口气又说，比如你爸你妈之间发生的悲剧，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文化差异。你爸只是个初中生，在你妈这个高中生面前，本来就矮一截，你妈上了大学，这差距就更大了。你爸同意离婚，是赌气，看起来是自傲，内心深处却是自卑啊！我探讨过军官离异的原因，有两大差异：一个是文化差异——文化造成性格上的差异；还一个是城乡差异——这其实也是文化差异。两个差异具有社会性和普遍性，不单单是你爸和你妈……

我见马叔叔侃侃而谈，敬佩地说，叔叔可以到我们学校当兼职教授，带研究生了。

马叔叔说，岂敢岂敢！我这么说，是同你交流看法，帮助我们理性看待你爸爸妈妈当年的处境和决断。同时，对你也许有帮助的。刚才你说你妈想来葫芦港，前几天你爸爸还给我打电话，说他也想来一趟。

我高兴地说，太好了！

马叔叔说，不过，来的目的可不一样。你爸是想让你留在葫芦港工作，你妈是想说服你和曲小军一起回上海。我和钟伯伯、陈阿姨的意思，趁你在的机会，让他们来一趟，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什么事都经历过了，在这么有出息的孩子面前，该重归于好了。

我说，要是真能那样，太谢谢叔叔了！

马叔叔说，他们要是真能重归于好，也是我们这些老战友的心愿。好了，你爸爸妈妈的事，由我来安排。说说你自己，对葫芦港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花园式现代化军港，海军的“拳头”部队，官兵素质高，战略地位重要，肩负神圣使命，责任光荣重大！

嚯，到底是搞新闻的，出口一套一套的！马副主任笑着说，前几天钟支队长批评我了，他说，几个实习生一来，报道工作大见成效，看来不是我们工作不行，是你这个副主任抓的不力。我说，是呀，不是抓的不力，是没有人才，宣传科一个科长两个干事，天天忙得团团转，没有人，我往哪抓呀？他说，现成的新闻人才在你跟前，可以考虑引进嘛！海霞，你钟伯伯话里有话呀！怎么样？毕业以后，愿意来嘛？

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语塞，我便轻声嚅嗫，愿意，又马上改口，才不呢！似乎觉得自己也口是心非起来。

来葫芦港这段日子，我和两位男生相处的模式，仍像在校一样，工作之余，要么三个人一起活动，要么我自己单溜，尽量避免一对一的相处，即便有事，过程也简短得不留余地。

一天晚饭后，李亮拿把手电筒在我门口晃来晃去，说师姐，写了一天稿子，头都大了，咱们到海边放松放松去？我问，干吗呀？他说，退潮后小螃蟹可多了，抓点儿玩玩，岂不快哉！我又问，曲小军去吗？李亮说，他正看一场足球甲级联赛，对抓螃蟹，没兴趣！我说，我也怕小螃蟹夹手，还是你自己去吧！李亮见我没有呼应，只好自己装模作样地去了，到海边不大一会儿，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看来，醉翁之意不在蟹。

又是一日晚饭后，我在招待所院子里溜达，隔着窗户看见，李亮和陈翔正在乒乓球上挥拍鏖战。李亮打球比较刁诡，防守有一定功夫，这我早有目睹。第一次看到，陈翔的球技也不错，凌厉地抽杀带着弧旋，很有力度。曲小军和招待所的几个战士，在一旁看热闹。我趁机向曲小军招招手，他会意地走了过来。

李亮见我们准备出去，马上追过来，师姐，去哪里呀？边问边用拍子忽闪忽闪地扇着风。

哪也不去，就在门口站站。打你的球去吧，把陈翔一个人丢下多不好？

就是。曲小军会意地附和。

趁着李亮和陈翔专注抽杀的当儿，我和曲小军像有意甩掉跟踪似的，快步离开军人招待所的院子，沿着防浪海堤，走进暮色中。

海霞，阿姨几次催我找你谈谈，所以，我想，我们应该正式谈一次。曲小军开门见山地说。

先不考虑我妈的意见，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阿姨第一次说起这事儿，我感觉挺突兀的，因为在此之前，我连想也没有想过。

真的没想过？

真没想过，骗你我是小狗！不是不愿想，是不敢想，你说，咱们这种特殊的家庭关系，我哪敢往这方面想啊！你知道班里男生私下怎么说吗，他们说，一是当将军，二是把童海霞追到手，两大目标，实现一个，此生无憾矣！

你们这些鬼人，真讨厌！谁招惹你们了，怎么能这样说人家呢。我真的有这么好，值得你们背后嚼舌头？

当然啦，全院五朵校花之一嘛！我们班女生，仅你一人荣幸入选。他们说你，特像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中的那个小燕子，一双大眼睛最招人喜爱，当然喽，这是那帮臭小子们私下里的窃窃私语。不管他们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挺美的，有时候我在心里对他们说，知道吗，这是我妹妹！我虽然不能像别人家的哥哥那样，把对妹妹的呵护关爱之情挂在脸上，流露在嘴上，但我的确是在远远的、默默的关注着你，严格履行着入学时我们达成的默契。你说，四年了，我做得怎么样，像不像哥哥？

还可以吧，基本像个哥哥的样子！

才基本像啊？曲小军见我对他不像往常那么严肃，谈吐越发放松起来。他说，海霞，实话告诉你，对阿姨的感情，就和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你想想，就在学龄前那几年，接连发生妈妈病故，爸爸牺牲，阿姨和爸爸并没有结婚，却承担起了做母亲的责任，这么多年，面对阿姨比天高比地厚的养育之恩，我多想改口叫她一声妈妈呀！可阿姨不让，但我在心里认定，她就是我世上最亲的亲人，我在她身边时间比你长，我敢说，我对她的感情，绝不会亚于你这个亲生女儿！真的没有想到，后来我们又成了同班同学，朝夕相处，我真的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位亲人，真的把你当成了亲妹妹。我说这些，不知道你信不信？

从语音和声调判断，我似乎隐隐约约感觉到，曲小军这话发自肺腑，眼圈都有点儿发潮了，情感真挚而坦然。

我相信。我肯定地点头回答他，又说，在学校不便公开这层关系，毕业后，不等于不可以公开呀！

那当然太好啦！曲小军高兴地说，不过，最近阿姨反复说的这事儿，我想想，理论上和逻辑上不是不可以，实际上没有这种可能。曲小军吞吞吐吐地绕弯子，分明还有所期待。

对于他的那点儿心思，我自信还能猜出几分。同窗四年，曲小军给我的印象，性格开朗，人也聪明，好学上进，待人处事坦诚。我对他的总体评价基本没有负面色彩。班上有两个女生先后并不掩饰地追求过曲小军，都无果而终。听说是曲小军没看上，有一个还哭了鼻子。曲小军对我，始终遵循入学时的承诺，对我们的关系保持缄默。即便是兄长般的关爱，也不敢随便显露。不过，女孩子的直觉告诉我，他并非不在意我，只是，不敢轻易表露。也许，他对妈妈的想法心知肚明，在坚韧地等待时机。想想都有点儿滑稽，怎么可能呢？

小军，我轻声而亲切地第一次不冠姓称呼他，毕业以后，从感情上接纳你这位哥哥，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也乐意，毕竟相处四年了嘛。但是，你必须和我一起明确而果断地告诉我妈妈，让她放弃自己的美丽幻想。妈妈这大半辈子心里一定很苦，她之所以这样设计我们的生活，绝非世俗和自私，或许是想对自己心里的苦楚作某种补偿，现在我能理解一点点了。以后我们都要多关心她，让她晚年过得幸福。

好的，我听你的，海霞妹妹！我对曲小军改变称呼依然敏感，马上纠正，现在改口早了点儿呵！好的，好的。曲小军答应着又说，不过，我也想提醒你，李亮一口一个师姐地叫着，他可并不是做妹夫的理想人选……

想哪去了你，毕业以后，你可以多一个妹妹，我为什么不能多一个弟弟呢？当然，这中间还是有区别的。

哦，这样也好。曲小军应答。

刊于《解放军文艺》200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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